中國時報【葉揚】
交過好幾個男朋友中,她最記得這個無來由的吻。沒有事前的預兆,沒有試探的牽手,他用直接而拙劣的方式,表達了情感。那時候的他,看起來就像隻無辜的小野獸。
再見到他的那一天,他已經結婚了。
他穿著皮夾克,上唇留著刺刺的鬍渣。十二年不算很短的一段時間。
她聽說他娶的女孩,有個特別的職業,是星座專家呢。
「我以為你不相信這個。」她抓住機會取笑他:「以前我講到星座的時候,你老是做鬼臉,一副好像看到世界上最蠢的人……現在可好了。」
他微微動了一下嘴唇,沒有把話接下去。那呆呆望著前方,一陣沉默的表情,就像他們當初分手那樣。
「妳可能不知道,星座專家……這種職業,不用報稅,基本上賺得比國立大學教授還兇啊……」
「不過,也要像你老婆那樣,是知名而且專業的星座專家,才賺得多吧。」
「其實,星座專家也不一定是真的相信星座的。」他看向她,調皮地眨了下右眼。「偷偷告訴妳,我老婆是現代神棍,她的那些本周運勢,都是複製貼上前幾年寫過的內容……」
她睜大眼睛,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。「那些星座評論我天天看呢,今天穿黃色的洋裝也是因為她的建議……」
「我猜去年你應該也在差不多的時候,穿著黃色洋裝喔。這樣也好啦,舊衣新穿,提倡環保啊……真是太妙了,每天都有很多同星座的人,穿著同顏色的衣服,在街上走來走去,誰又因為這樣而真的走運呢?仔細想起來邏輯很怪呀。」
他在說完話之後,便自顧自呵呵呵地笑了起來,她也搖著頭跟著笑。
時間過得好快,大家都三十歲了。他們一同坐在角落邊的桌子,看著另一對同學,在台上倒著香檳塔,剛剛上了第五道菜,是干貝魚翅煲。
過了一陣子,當服務生走過來將紅酒斟滿,現場新郎新娘鬧哄哄地敬酒時,他才低聲開口:「很久以前我想過,跟妳結婚喔。」
「後來呢?」
「覺得很慶幸,後來這個幻想沒有真的發生。」他苦笑了一下,「跟我這種水瓶座的人結婚很辛苦,我老婆說的。」
突然換她不曉得要說什麼了。她望著他的側臉,努力尋找下一個合適的話題。
「你太太,下個月就要生了吧?」
好像是故意似地,他跳過這題沒有回答。
下一秒鐘,無來由地,他左手繞過她的肩,用力地抱了一下,接著放下。她聞見學生時期,屬於他身上的,淡淡的氣味。
高中的時候,他們兩人都是轉學生,沒有熟識的朋友。第一周上體育課時,換好運動服後,他們面對著一片空蕩蕩,沉默的教室。
「大家好像都去操場了。」他抓著臉說。
「喔,」她回應著,一面提起沉重的腳步向外走。「那我們快走吧。」
他發育得晚,身高跟她差不多,在長長的走廊上,他們並肩走著,他穿著藍白相間的運動鞋,帶著奇怪節奏的步調,地板嘎吱嘎吱響。
「說實在的妳喜歡運動嗎?」他問。
「不是很喜歡。坦白說,簡直討厭死了。」
他跟著點點頭。「我最擅長的體育活動是踢毽子……可以踢好幾百下,在之前的小學,得過高年級組的班際冠軍。」
「可惜今天要上的課是籃球的樣子。」
他的眼光暗淡下來,「正規的體育課,老師永遠不會安排踢毽子的啊,那個已經變成民俗技藝了,我想。而且,高中生還踢那種東西,應該覺得很丟臉吧……」
她一直到現在,都記得他說那段話的表情。她理解他心裡的孤獨,一個男生能用各式各樣姿勢與技巧,高明地踢著毽子,卻無人觀賞的孤獨。
他們變成了朋友,一塊放學等公車。有一天晚上,過馬路的時候,他側過臉,吻了她的臉頰。
交過好幾個男朋友中,她最記得這個無來由的吻。沒有事前的預兆,沒有試探的牽手,他用直接而拙劣的方式,表達了情感。那時候的他,看起來就像隻無辜的小野獸。
回到婚禮現場,遠遠地,他們一起目送著新娘離場,準備換下一套禮服。那新娘一直保持著燦爛笑容,看久了有點怪異。「結婚很累的。」他偏著頭看她,欲言又止,樣子像是得了內傷,卻又憋著不吐血似地。「總而言之,妳自己小心一點。」
「小心什麼?」她反問著。
他立刻擺出鬥雞眼的表情,接著做出一個怪獸伸出爪子的動作。「老婆的表皮底下,藏著妖怪的性格咧,恐怖喲,恐怖到了極點喲……」他模仿電視裡的人物,用著不是很標準的國語,尖著嗓子開玩笑。這麼多年過去了,她其實經常想念他,可是她要自己忍耐著不說。
她沒有想過彼此最後一次見面,來得那麼急。
那年她三十八歲,依舊單身,戴上雷朋墨鏡,她匆匆坐上計程車,準備參加他的喪禮。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吧,他的死因竟是在晚上出門買生活用品時,被一台酒醉的小客車司機迎面撞上,當場失血過多,在抵達醫院前,便沒了氣息。在那之前的十分鐘,他才剛剛辦好大賣場的集點卡。
在殯儀館裡,她聽見一些議論紛紛,雖然是酒駕肇事,但路過的人宣稱,看見重傷的他一個人躺在馬路上時,那表情恍恍惚惚的。「好像也不是太清醒的男人啊……被車子重重輾過時,樣子卻不怎麼痛苦,似乎對即將要死去這件事,很坦然接受呢……」
他一直都是這樣的個性,她想起過去的歲月裡,他總是不強求,當壞事情發生的時候,喔喔喔,好吧,他會這樣回答,然後壓著性子,默默地接受。
有時候,她好氣他溫和的脾氣,她希望他能多多少少站出來,為自己掙得一些存在的價值,不要老是被欺負。當年他只要在出國之前挽留她,她就會義無反顧地留下來,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說,只是呆呆地看著前面的斜陽跟屋頂。所以,我們就這樣分手也可以嗎?她開口問他。沒關係吧,沒關係。他用表情淡淡地說明。唉,她緊閉著雙眼,現在想這個,也沒有用了。
喪禮進入到公祭階段,遠遠地,她看見他的妻子在哭。她想起昨天新聞節目下的標題是──「親夫慘死輪下!星座專家始料未及的恐怖噩運!」這幾年來被大眾寵壞的媒體,比洪水猛獸都更殘忍,她感到同情。
終於,站在前面的微胖男司儀喊了她的名字,她便乖順地站了起來,聽從指示獻花獻果,接著是深深的三個鞠躬。因為是車禍後的大體,家屬決定採取全蓋棺式,她沒有機會看到他的遺容。
原本,她打算將一個雞毛作成的毽子放入棺木裡。現在,那個小東西,也只能跟著她回家,東搖西晃地留在口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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